任鸣能成为人艺人(任鸣:人艺风格的传承,归根结底是人的传承)

作者:访客 时间:2023年08月19日 06:43:17 阅读数:2人阅读

任鸣能成为人艺人(任鸣:人艺风格的传承,归根结底是人的传承)

6月19日,北京人艺院长、话剧导演任鸣猝然病逝。 (视觉中国/图)

2022年6月19日19时29分,北京人艺院长、导演任鸣在北京病逝,62年的人生落下帷幕。

离去是突然的。在前一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70周年院庆活动上,他仍如常出席、演讲。但与他熟悉的人知道,他曾做过心脏搭桥手术。这几年碰到任鸣,编剧李龙吟常常关心他的身体,他的回答总是,“不好。”人艺副院长冯远征则透露,“院庆期间他的状态比之前要好很多。以前他很少跟别人合影,这次主动邀请大家合影,跟我拍照时还搂着我的肩膀。”

6月20日晚,70周年纪念演出季剧目《阮玲玉》迎来首场演出,任鸣当年曾参与这部戏的导演工作。当晚,有观众手捧鲜花来剧院致哀,花束聚集在后楼的326号房门口,那是任鸣生前办公的地方。

青年演员郑云龙曾受北京人艺邀请,在任鸣执导的《榆树下的欲望》中担任主角,得知任鸣去世,他在微博写下,“一分钟之后,就交给我们吧,放心吧。”任鸣逝世“一分钟”后的19时30分,正是北京人艺大幕开启的时刻。

“戏是排不完的”

任鸣第一次和话剧亲密接触是在幼儿园,时逢援越抗美,五岁半的他饰演一个掩护妹妹和交通员的小男孩。上小学后,他在干校里表演节目,给宣传队出点子,当时的表演老师夸任鸣是天才的喜剧演员。后来任鸣在北京人艺执导《回归》,还专门请了这位老师来看。他从小就有强烈的表演欲望,觉得表演是件快活的事,这与家庭影响分不开,他的父亲从事歌剧,母亲曾是戏剧演员。

高中毕业,任鸣为了报考每隔三年才招生的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,三次推辞分配给他的工作——去烤鸭店或是当司机。在待业的日子里,他到中央实验话剧院跑龙套,进了《鉴真东渡》剧组,当时赵丹是这部戏的导演。剧组里的演员李法曾见任鸣“倍儿用功”,把他推荐给自己的发小、中戏导演系老师白拭本。

白拭本倾囊相授,辅导了他两年。戏剧性的是,进中戏学习五年间,系里的老师都给任鸣上过课,唯独白拭本没有,但他无疑是对任鸣影响最大的老师。任鸣从他那里学会了打磨导演的“三板斧”:人物、主题、故事。

对那段时光,任鸣有种特殊的感情,“当然也很孤独,也有某种苦闷,但是我觉得那个时候信仰极其坚定。现在想起来,我挺喜欢那个时候,因为那完全是靠你自己在努力。”

1982年,任鸣以双满分考进了中戏导演系。在即兴表演单人小品时,他把老师感动得落泪,编讲故事环节,他的评语栏中仅有三个字,“好、好、好!”五年的专业学习中,任鸣科科拿五分满分,只有在形体课上,一米九的个头成了他的软肋。师友们调侃,这个孩子肢体表现虽然不算好,表情却很到位。

导演阎建钢回忆与任鸣同窗时,他们常为古今中外的名著名剧争辩得面红耳赤,任鸣几乎没有输过。排练作业,同学们互为演员,他经常演三个同学的作业,意味着他一轮训练多了三个作品,也意味着熬夜是家常便饭——因为他常把自己的作业放在最后。

在任鸣35年的导演生涯里,他执导了九十多部戏,北京人艺70年来,排演的剧目总数是三百多部。1995和2003年,人艺小剧场和实验剧场分别建成,上演的第一部戏都出自任鸣之手。在北京戏剧观众的眼中,任鸣是最常出现在节目单上的名字之一。

他的床头常年搁着一个小本、一支笔,随手能抓到。晚上睡前,他惯于在黑暗中思索,有灵感了,便“啪”地打开灯,赶紧记下,再关灯睡觉。最多的时候,如此折腾五六次。

任鸣平时都是笑眯眯的,挺乐呵,跟谁都很客气,但一上排练场,立刻很兴奋,也会着急。尤其在剧场里合成时,和负责舞台灯光、音响、布景的人沟通,有一点达不到他的要求,他就会叫停,有时甚至会嚷。余少群在任鸣导演的话剧《风雪夜归人》中饰演主角,他形容,导演灵感一来,两眼放光,手舞足蹈。

冯远征和任鸣不仅是同事搭档,合作过十余部戏,私下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。任鸣在生活中像孩子,他刚结婚时,冯远征去他家,有时碰到电灯之类的坏了,就会帮他修修。

在访谈中,任鸣曾说:“把生活放到最低点,但是我看的东西很多,想象的东西很多。艺术可以把我一切想象的东西、憧憬的东西,都放在我的戏里头,去展现,去抒发。我真正的感情,我真正的很多东西,都在我的戏里头。真正的任鸣,可能就在他作品里。”

近年来,任鸣不再那么着急导戏了,他想慢慢排,基本上一年一部。二十岁时,他最崇拜李叔同,认为他有学问,修行也高。李叔同有诗云,“一事无成身渐老,一钱不值何消说”,任鸣看了慨叹,连这位大家都以此自况,可见个人的渺小,“戏是排不完的,我可能不排一百部,我就排一部,但这一部是经典,那也是最终的成功” 。

“只做我真正能感觉到的东西”

1995年,任鸣执导《北京大爷》,戏连演了一百多场。北京媒体联合专家召开座谈会,在《北京日报》的会议室里,任鸣早早到了。临近开会时间,有人问,“导演来了吗?”“早就来了。”“在哪呢?”发现导演是个35岁的年轻人,专家们吃了一惊,他们以为排这部戏的应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。

在这部早期的大剧场代表作里,任鸣第一次尝试把京味融入。“打小在王府井混”的他,对北京的护城河、街道、胡同、四合院,有说不尽的熟悉和眷恋。他喜欢这座城笼罩的帝王之气,雍容大度,里头的人也熏染出了一种精气神。

在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学术论坛上,国家话剧院导演王晓鹰指出,人艺有两个最常被提及的关键词,“北京味”和“现实主义”,它们互为表里。任鸣曾说,“我生在北京,就跟这个剧院有血脉。”对他来说,传承人艺风格,似乎是一件根植于天性的事情。

不过,在早年,他也有过不同的尝试。来到北京人艺的第三年,他排了苏联话剧《回归》,这是他首次独立执导,在内部引起了一些争议。他将舞台设计成一个不停旋转的老唱片,演员在上面演戏。最终,前辈们保留了他的创意。时任副院长于是之看过演出后,语重心长地对他说,“你要把现实主义的戏排好,再排别的。”

过了那个“注重形式”的阶段,任鸣导戏不再刻意寻求创新,他以“高僧只说家常话”自勉,“只做我真正能感觉到的东西”。《北街南院》里何冰演的痞子,任鸣小时候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。《全家福》讲述了营造厂掌柜王满堂一生的传奇经历,古建筑行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,祖传影壁要被拆毁时,王满堂急了。任鸣在这个人物里放入了“平如水、直如线”的处世精神,“不讲起码的底线的话,这个世界就完蛋了”。

1994年,任鸣成为北京人艺院史上最年轻的副院长。后来成为人艺第二任院长的刘锦云带他看望老院长曹禺,曹禺拉着他的手,提了三点期望:一是戏是演给观众看的,二是人艺必须坚持自己的风格,三是要好好研究焦菊隐。这三点对任鸣影响很大。

“我希望做人艺的传承者和守望者,”有人评价任鸣是保守派,他回应,“我觉得他们可能还是太小,不懂。最后把种族凝聚在一起的不是钱,是文化,这是血脉。而中国人还没有这个意识,我在文化传统上的态度是‘寸土必争’。”

建院以来,北京人艺的话剧创作主要沿着两条路径:一是《茶馆》的现实主义,一是《蔡文姬》的话剧民族化。从2009年的《知己》开始,任鸣对后者做了大量探索和实践。

由他执导、莫言编剧的《我们的荆轲》曾在波罗的海艺术节参演,当时,三十多个剧目在圣彼得堡剧场上演,最终观众投票基本都投给了人艺。亚历山大德里娜剧院立马发出邀请,人艺带去13盘经典剧目的演出录像带,剧院总监最后挑中了任鸣和编剧郭启宏合作的《知己》,觉得这就是“东方戏剧,不同于戏曲,又是话剧,代表了中国”。

任鸣用“东方戏剧美学”来概括自己的戏剧观,他希望不囿于民族性,达到一种超越。在他的东方戏剧中,可见唐诗和日本俳句的影子,日本的能乐和浮世绘、印度的神剧也给过他启发。《司马迁》在剧本阶段时,他向编剧提议,让屈原出场,两个伟大的灵魂在舞台上对话,“东方有一种神秘的东西”。

2015年,任鸣在“北京学者”答辩会上,向全球12位院士评委讲述了东方戏剧美学精神,最后院士们评估其具备学术价值,任鸣也成为首个文科领域获得“北京学者”称号的人。他曾计划写一本书,名字就叫《东方戏剧美学》。

北京人艺历来推崇学者型导演,在中国导演里,任鸣最敬畏的便是焦菊隐。1950年代,焦菊隐担任人艺总导演,排演了《茶馆》《蔡文姬》等一系列作品,创立了人艺风格。“我们的高度就是人艺的高度,我们的美学观和哲学观在哪儿,人艺的高度就在哪儿。”作为传承者,任鸣的自觉如是。

任鸣能成为人艺人(任鸣:人艺风格的传承,归根结底是人的传承)

2017年8月,北京人艺剧院里,任鸣(前排右)和冯远征正在排戏。 (视觉中国/图)

“我们承认现实”

1980年代初,北京人艺成立了号称“小作协”的编剧组。《天下第一楼》的编剧何冀平记得,那时人艺最核心的部门不是院长办公室,而是编剧组。组长于是之每周都会组织他们六七个编剧一起聊天、吃饭、喝酒。即便他后来当上副院长,编剧组的每周一聚依然雷打不动。当时分房子、搞福利,首先照顾编剧,于是之就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了李云龙。

如今,北京人艺的海报仍将剧作家的名字列在导演之前,这在国内剧院中相当罕见。流行做法是,导演、明星演员、制片方靠前。

2014年,任鸣成为北京人艺第四任院长。最早两任院长曹禺、刘锦云都是著名剧作家。“曹禺只有一个,但无数个导演跟演员在演,没有人能代替剧作家。”他曾说,“我可能是第一个导演出身当人艺院长的,一般都是剧作家当院长。”

2002年,北京人艺建院50周年,任鸣在采访中透露,站在剧院角度,他曾想走一条新路,但必须有配套的编、导、演,眼下最缺出色的剧作家,“跟京剧的流派不同,剧院传承依靠的是保留剧目和经典剧目”。

他曾拉作家张人捷写戏,她毕业于中戏戏文系,但任鸣得做她的动员工作,写戏毕竟不像写小说、电视剧那么有销路,辛辛苦苦两三年写个剧本,写完了剧院还可能不用。

北京人艺尝试过几次,面向全国范围,把一些剧作家调进剧院培养,但没调成功,这些人,有的出国了,有的被别的地方挖走了。

任鸣转而主动联系作家为人艺量身创作,比如《全家福》与叶广芩,《有一种毒药》与万方,《我爱桃花》与邹静之,这些作家在和人艺合作之前,都没写过话剧。“我认可的这个人,第一要很有才华,至于是不是懂戏剧性,那是很技术的东西,不用你懂,我懂就行了。”莫言得诺奖之前,任鸣向他发出邀请,莫言改完两稿后,对任鸣说,你随便弄吧,我都相信你。

戏剧的光环已褪去,甚至成为一条荒寒之道。从前,演员都巴望着在剧院演出,如今成名都在影视上。任鸣排《足球俱乐部》时,演员张志忠推掉了一个影视剧主角,冯远征推了两个,相当于放弃几十万的收入。身为导演,任鸣感受到,大家得靠凝聚力和理想主义撑着,否则没法排戏,“演员是在两个体制下生存的人,我们承认现实,我们希望演员将更多的观众带进剧场”。

2019年12月,北京人艺重启“表演学员培训班”,从专业表演人才中选拔了14人,他们年龄不一、外形特点各异,都被寄予与人艺风格“合槽”的厚望。这是人艺自1985年开设第六期表演学员培训班之后,时隔35年再度开班。人艺内部,蓝天野、吕中、濮存昕、冯远征、龚丽君、唐烨等艺术家都参与授课,也请来相声、昆曲领域的专家。

2021年1月4日,新年上班的第一天,人艺为表演学员培训班举行了结业仪式。任鸣身着红色上衣出席,这是他最为人熟悉的装扮。他嘱咐道:“对于剧院而言,不是有多少新的、大的剧场,而是有多少优秀的人才。人艺风格的传承、人艺特色的传承,归根结底是人的传承。”最重要的是人,这一点,他在各种场合,反复提及。

(综合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《新京报》《北京青年报》《北京日报》《澎湃新闻》等媒体报道。参考资料:张驰《中国当代戏剧名家访谈录》、徐江善《“时代之问”:当代文化名人的思考与呼唤》、解玺璋《和北京人艺的未来的一次对话——20年前访任鸣》等)

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帆